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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是个谎言休息是工作的奴隶”|星期天文学·果博平台黎幺

发布时间:2024-12-02 20:31 点击量:

  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42辑,嘉宾是作家黎幺。《次要人物》是黎幺的全新短篇小说集,不同于常见的小说合集,本书通过不同地故事创作反映同一主题的不同侧面。本书的内容基调便是“日常”,作者通过对其的拆解、分化、联想和变形呈现出各个侧面。

  今天分享的是本书中的《园丁》,该“园丁”引自《圣经·创世纪》,意指人的祖先,园子是伊甸园,作者通过第二人称叙述园丁与其乐园的连接,将无法被精确描述的日常用不同维度渗透出其虚无的形象,以及人面对虚无的态度。

  本文摘选自《次要人物》,经出版社授权推送。作者注:本文可与《圣经·创世纪》对照阅读。

  黎幺,小说写作者、文本实践者。著有长篇小说《山魈考残编》《从始至终》,出版短篇小说集《纸上行舟》,另有译作《东西谣曲:吉卜林诗选》。小说集《纸上行舟》获得2020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最具潜力新人”提名。

  夜莺已昏睡,知更鸟欲醒。一天中最为凄清的光景,你感到,一股白色的潮水正从发梢涌向发根。日日夜夜,晨晨昏昏;无数虚度的光阴,亿万老虎的斑纹。

  神游之际,你忍不住又去抠脊背上的疥疮。你知道自己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土和草屑,这些生机勃勃的粉末散发着某种可怕的预兆—对于伤口来说,肮脏总是不祥的。

  你也知道,只要忍耐几日,等结痂脱落, 疼痛就会过去。可你偏偏要去挠去挖,让伤口一直新鲜下去。你当然不会抗拒痊愈。问题出在疼上。疼有魔力,你只能忤逆自己。

  不得不说,对于你,忤逆自己和顺应自己是一回事,疼痛和快乐也是一回事。没有人反对你,反对自己就成了你唯一的乐趣。

  你从不会痛苦,对,疼痛不是痛苦。痛苦需要折磨,而折磨是一个由此及彼的动作。谁能折磨你呢?你无法被折磨,你甚至无法被动:某种意义上,神圣或者说绝对,是一种缺陷。

  你曾经制造出完美,在你制造出一切完美的事物之前。是啊,完美。在你制造出完美之前,完美是不存在的,甚至连你自己也不完美。但完美是多么可怕啊。完美意味着停止,意味着终结——比死亡更为彻底的终结。当然,那时还没有所谓的死亡。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加工一滴泪水,将它制成最精美的雕塑或是最复杂的机械。但你不会这么做。泪水是完美的,无论你投入多少技艺,多少智慧,也只是让它由完美抵达完美。完美不能增减,只能浪费。

  这就是你为何如此矛盾:为了给时间开辟道路,为了给目的和动机留出余地,为了用时间与目的设计一场热热闹闹的、有滋有味的游戏,你必须舍弃完美,而要破除完美的魔咒,你只能首先使自己不再完美。

  你要堕落,要颓废,要成为一个懒汉、一个病人、一个无能为力的人。你为了自娱自乐而自暴自弃。你是一个悖论。你把自己搞得不伦不类。过去,你将工作与休息区隔开来,如同将天与地截然两分。

  如今,你不再工作,也不再休息。你是一个发呆的大师,一个延误的专家,一个面对自家的天花板如同面对宇宙万物的人,一个抵抗和躲避着义务就像抵抗和躲避着风暴的人。

  在这个灰色的时刻,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在门外叹息,你从混沌中抢救出来的北风正在训斥它们——你的牧羊犬和你的羊群在大惊小怪中互相戕害,而你这个牧羊人对此却无动于衷。

  你又想起他来了。那个巨大的婴儿。他本来只是一个没有活气的皮囊,就像你的花园,本来只填充了一些形状和色彩的组合,只是一片花花绿绿的立体地毯。是你赋予了它们生命。

  即使对于你,生命也是十分抽象的,是难以解释的。如果非要说上两句,那只能说,生命是极端规律下的随机,是完满秩序下的失控。

  要制作雕塑与绘画,只需要工具和材料就够了,你做完它们,然后丢开它们,任由它们剥蚀腐朽,最后化为乌有。

  音乐却不是一劳永逸的创造,缀满音符的乐谱不是音乐,一架有三百零五个琴键的大管风琴也不是音乐,在键盘上飞舞的手指也不是音乐,这些可见的物质形式必须通过恰到好处的相遇,彼此成全,彼此化解,从而融汇于不可见的系统之中,乐谱消失了,管风琴消失了,手指也消失了,只余下一股美妙的流动,一股起止俱在虚空之中的流动,就像冰封了一季的河水终于解冻,所有的鱼儿都在其中游弋跃动。

  这才是音乐,不占据也不承受,从来都不是存在的一部分,只是凭借其轻盈自由出入于存在。乐曲一次次被奏响,而后寂灭:一个永恒的轮回,或者说,一条时隐时现的蛇(人们常常谈起花园里的蛇,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误解)。

  他活了,它们也活了,活了的意思就是,不再从属于你。你想要活物,就得容忍意外,就得容忍过剩与溢出,容忍无所不在的杂质和瑕疵。

  雪松和凤凰树的枝叶不愿停留于最美的状态,它们根本不顾你在所有形体中埋设的关于和谐的定义,只顾着向混乱发展,一旦疏于照管,就会地彼此交缠;

  百合和玫瑰花圃几乎只有最初绽放的一个瞬间看着才算顺眼,凌霄花只适合作为点缀,却偏偏长得最为茂盛,犹如一种灿烂的疫病;星星草本来娇小可人,可一旦放任它们自由生长,便东倒西歪,杂乱无章,还不如农民的庄稼好看;

  更不用说胆汁般的苔藓、疥癣般的地衣和脓疮般的沼泽,它们根本不是你的手笔,你没办法彻底抹掉它们。所以你才要工作,所以所有人都得工作,工作的意义在于执行计划,而执行计划就是修剪那些不在计划之内的、对计划形成干扰的枝枝蔓蔓。

  工作啊,高尚的工作。你以为你的以“层次分明”为目标的工作,其核心成果将会是“秩序”,可实际上呢,你现在看到了,是“阶级”。

  富裕与贫穷是阶级,劳心与劳力是阶级,不如直说吧,首先,神与人便是阶级,创造与被造是阶级,有知与无知是阶级……难道花与草不是阶级?难道乔木与灌木不是阶级?还有啊,善与恶也是阶级,所以你才要让他们离那棵树远点儿吗?

  你在骗他们,还是在骗自己?无论以哪一种方式,只要某个存在能将自己置于其他存在之上,就会出现阶级。这么说,连天与地也是阶级?只有在混沌和彻头彻尾的黑暗中找不到阶级。可是,在混沌当中什么都没有。

  所以你看,阶级的出现与你最初的工作有关。这是最要命的,这意味着原罪实际由你而起,由划破混沌的分殊而起,由“那树上的果子你不能吃”的律令而起,这意味着那把刺向兄弟的利刃是你的工作所制造的普及型产品。

  事已至此,你能干什么呢?你该干什么呢?你的颈椎、脊背和膝盖都变了形,你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在缓慢地消耗你、摧毁你,就连躺着也不例外。

  休息是不可能的,休息是个谎言,有工作才有休息,休息是为工作服务的,休息是工作的奴隶。果博注册你啐了一口唾沫,坐了起来。你忍住浑身酸痛,昏昏沉沉地走到门口。路就在门外,推开门,你就得独自面对它们。

  上帝啊,你伸手一推,然后对自己说,这是什么样的路啊。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你追悔莫及。

  你曾经十分欣赏代达罗斯的作品,因为你只注意到高度繁复之中的高度智性,因为你那时还将难度视为乐趣,或者说,你还把一切视为一个游戏,而不是看作一项工作。可只要白天会变成夜晚,游戏就会变成工作,你不得不踏进两条不同的河流。

  如今,你望着前方纷乱的道路,只觉得可憎,只感到恶心。这个没有任何宝物可以收藏的金库,这个没有任何贵人可以守护的城堡,这个谜面百转千回,谜底无聊至极的谜语,这个除了荒谬还是荒谬的怪胎……

  早先那些衣冠楚楚的观光客们,那些骑着穿过针眼的骆驼前来造访的肥胖症患者们,曾经对这座迷宫赞不绝口。

  他们赞美数不胜数的珍奇花卉,赞美同时存在于花园之中的四个季节和十二个月份,赞美既肥沃又洁净的泥土,赞美云中的极乐鸟和水上的白天鹅,赞美每一种形体和每一个色彩,赞美对称也赞美不对称,赞美工巧也赞美自然,赞美直截了当也赞美迂回曲折。

  迷路对于他们不算受苦,他们也不准自己受苦,他们连抬一抬腿、挪一挪都不愿意。他们一生辛勤劳作和行善积德的目的就在于此。他们是来享受服务的,是来作威作福的。

  这些白痴,你拿出鞭子抽他们,打得他们屁滚尿流,打得他们鬼哭狼嚎:“地狱啊,地狱!”你呢?你笑了。这下倒给他们说中了。于是你清静了,再也没人来了。

  你走在这些人怎么也走不完的路上。歧途,歧途,歧途,根本没有正道,全部都是歧途。这么想想,你还有点高兴。

  北风做完了它的工作。紫丁香和三色堇的花瓣掉落一地,还有绣球花、杜鹃花、山茶花、番红花与月季,都与烂泥一起,混成一摊鲜艳的呕吐物, 湖里的荷叶大半都沤烂了,卷柏像死尸的头发一样缩成一团,银杏和欧刺柏的果实砸在碎石子路上,发出粪便似的恶臭。

  你要走到花园的中心去。众所周知,花园中心有两棵树。你现在清楚了,你应该放在那里的不是树, 而是绞刑架,但当时是不可能想到的。绞刑架不是你的发明。人已经足够聪明了,已经能创造真正有用的东西了。

  所有的绞刑架都以你那两棵树为模型,一边是理智,一边是永生,人们走到这两者中间,啪嗒一声掉下去,被勒断了脖子。

  你的宠物背井离乡,可怜巴巴地等着有人来告诉他们:你们是自由的。而在那个时候,不知羞耻的他们曾是多么自由、多么迷人、多么健康、多么坦诚,他们赤裸的身体无论在奔跑还是休息时都格外美丽。

  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交换体液和野兽的真心,他们做那些美妙的事情,为了自己也为了你。美妙不只为行使它的人,也为观看它的人而存在,不再被允许观看的时候,就立刻腐败。他们就像两股清澈的水流,出于自卑,翻出污泥遮蔽自己。一片树叶把他们的身体变得丑陋。

  你想让他们相爱,想让他们爱你。但问题难道不是出在你身上吗?爱是个动人的字眼,是个难得的好字眼,但你不能直说。你什么都不能直说,你说出来就会实现,可世界早就装不下这么多事实了,只能继续填充幻觉 —那不是你的任务。

  你总是静悄悄地靠近他们,你假模假式地模仿原始人——先于人类的人类,假装自己只会行动不会说话,假装自己是个使用石矛的猎手,正战战兢兢地靠近你的猎物。

  你的文明和你的人类学是一种装聋作哑的技术。你连“嗷”地叫一声都不敢,生怕它会凭空生出些鸡零狗碎的意义。你这么偷偷摸摸的,他们怎么可能不被你吓到,怎么可能不躲你躲得远远的?

  可是,等等……可是,“这树上的果你不能吃, 你若吃了必定死”,这话难道不是你说的?或者,你说 了这句话,但它竟然拒绝成真?你因为太过健忘,而不再一言九鼎?

  无论如何,这是最令你懊悔的,也是最不可避免的:你下了一道命令。你只能这么做,能够下命令等同于必须下命令,绝对者本身就被绝对的命令命令着。

  命令之后,爱不再可能;命令之后,温情与依恋不再成立;命令之后,甚至也不再有顺从。

  不难理解吧……如果命令不能带来愤懑、憋屈、厌烦、叛逆、抵抗,那如何证明一道命令确实是一道命令?想象一道使人感到满意和舒适的命令吧,想象一下,人们“自愿遵从”的命令是何其多余……如果命令的强制性无从体现,那么它的严肃性也就失去了保证,命令本身就被瓦解了……不,说不定更糟糕:命令变成了玩笑。

  这就是你的实际处境。他们太天真了,他们信你, 他们因信你而安乐;想让他们违抗你是不可能的,他们以取悦你来取悦自己。所以,为了保卫命令,你必须惩罚,惩罚与命令的关系,有如军队与独裁者。你必须惩罚,无论那是罪的惩罚还是爱的惩罚。

  你由边界兜兜转转地走向中心。四条河水干涸得像四口浓痰,蜷缩在被大旱的土地上。

  你想起那一天,在河边,他们两人跪在你的面前。作为一项创举,“跪”这个姿势盘踞在历史的开源处,蕴藏着此后的全部内容。

  面对你质询的目光,他起初只有一脸震惊与茫然,在短暂的犹疑之后,试探性地展露了一个讨好的笑容。就是这个笑容彻底搞垮了你。你知道,除了末日,你无法报之以其他。

  你们久久地对视,但没有交锋,只有一种来来的拉扯,像是那种让人极度不耐的伦巴舞步,你一直在向他逼近,而他一边后退一边手忙脚乱地配合你,你们让彼此筋疲力尽。

  你想展现的也许只是家长式的霸道,也许,你展现得不错,但他不能理解——他无法理解主宰者,正如他无法直面太阳——也就无法合宜地屈服。他一再地向你表示:哦,不,我没有。直到你因为目光的衰竭而显示出哀求的意味,他才恍然大悟。一切为时已晚。

  他平静地冲你点了点头,承认所有的指控,接受所有的处置,他的眼睛在对你说:好吧,好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他在可怜你。

  只有他可怜你,只有他懂得你,只有他毫无保留地忠诚于你。此后,一些人会背弃你,一些人会祈求你,而你,你已背弃自己,你无人可以祈求。

  在这里,你忆起了你久已忘记的东西,你忆起了你建造这座花园的目的:你要制作一幅宇宙的地图。

  无知的人会反对这一点,他们会说,你的花园以两棵树为中心,而宇宙没有中心,或者其中的任何一点都是中心,否则就不能说宇宙是无限的。他们把宇宙理解为空间,他们只能想象空间的无限,果博注册但宇宙首先是运动,是知觉与行为,宇宙的中心是真理。

  你栽种过真理的图示——知识。不得不说,它长成了恐怖的东西,长成了连你也相形见绌的东西。现在,你站在这棵树的面前,它庞杂的根部像巨大丑陋的静脉,狰狞地暴露在地面上,而一旁的生命树是多么可怜啊,在还是一棵羸弱的树苗时就遭到绞杀,被勒得四分五裂。

  你的新花园,一座末日花园将从这里开始播下第一颗种子,它将彻底覆盖并替代你的旧花园,它将以旺盛的生命活力和无可遏抑的革新精神扫荡一切腐朽和干枯的东西。

  在东面守卫的智天使已经接到你的指令,以机器的服从、高效和精确,挥舞着风车般旋转的火剑,扑向你身边这座有机的绿色通天塔。一剑,再一剑,又一剑。

  你看到大树披上了鲜亮的红袍,扑倒在地,将无数火星抛向四面八方。这座花园终于迎来了最为繁盛,也最为娇艳的一刻。一种善于舞蹈的红色花卉遍地绽放,一个灭绝一切的春天像龙一样翻腾,像马一样奔跑。果博注册

  烈焰的玫瑰在炽热的土地上一边扭动腰肢一边飞速生长,吞没了你曾引以为傲的一切色彩和一切形状,也吞没了在天边袖手旁观的夕阳 —作为收工的标志,它早已过时,早已失效。

  天才刚黑,你就坐在灰烬上吹起了寂寞的口哨。尘世里早已是夜夜笙歌。你知道,失去乐园的,只有你一个而已。